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将眼下西方与阿拉伯民族主义的矛盾,追溯到1000多年前的“文明冲突史”,这种脑洞大开的想法,无论在当时美国政府的文件中,还是中苏谴责美国侵略中东的《会谈公报》(1958.8.3),都是看不见的。尤其是纳赛尔代表的“阿拉伯民族主义”,往往被视作世俗政治的表现。那为什么在这两篇媒体文章中,纳赛尔代表的“阿拉伯民族主义”,却与教紧密相连,甚至让两位作者联想到了1000多年前对欧洲的征服史?答案或许在于卡塞尔说的那个词——“泛阿拉伯统一”(Pan-Arab unity)。
早在当年2月21日,埃及和叙利亚联合成立了“阿拉伯联合共和国”(简称“阿联”),埃及总统纳赛尔顺利当选阿联总统。阿联的成立,让美国人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“阿拉伯统一”的威力,美国各大报纸都充斥着对“阿拉伯帝国”的恐慌。(参见拙文《逐鹿、冷战、“帝国”:埃叙联合60周年纪》)随后,黎巴嫩的动荡,让美国朝野感觉到这个“阿拉伯帝国”下一步的扩张目标。7月15日,美国政府为了制止纳赛尔“吞并整个(中东)地区”,迅速出兵黎巴嫩,维系亲西方的夏蒙政府。但军事介入并没让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获得胜利感。相反,面对一个个亲西方政权危若累卵的处境,再看看阿拉伯民众对纳赛尔的“狂热”拥戴,这位十多年前纵横欧洲疆场的五星上将,如今却陷入了万般的焦虑,无奈地对副总统尼克松表示:“(阿拉伯国家的)人民站在了纳赛尔一边。”而对纳赛尔深恶痛绝的国务卿杜勒斯,也不得不承认纳赛尔“俘获了阿拉伯大众的民心”。
欧洲列强对世界的这种偏见与敌视,也存在于当时的美国舆论中。例如,当时的美籍匈牙利人巴格尔(Eugene S. Bagger)认为“欧洲文明史就是东西方3000年的斗争史”。“萨拉森人”与拜占廷帝国的战争,十字军与塞尔柱人的战争,以及后来欧洲列国与奥斯曼王朝的斗争,都是东西方斗争的延续。如今,奥斯曼帝国被排斥于巴黎和会,是“西方对东方的压倒性胜利”。巴格尔认为,“巴黎决议最为伟大的意义,就是将亚洲驱逐出欧洲”。
1919年3月13日,《》刊载的一篇文章就指责“阿拉伯人在幼发拉底河谷地掀起的排外运动,杀了一些欧洲人”,并渲染信奉基督教的亚美尼亚人也被“阿拉伯暴徒”攻击。文章作者塞尔登(Charles A. Selden)由此上纲上线,认为“现在的泛阿拉伯运动就是阿拉伯人沿着土耳其人的老路,迫害小亚细亚地区的其他民族”。塞尔登还指责在巴黎和会上“看似温文尔雅”的费萨尔王子,实则“野心勃勃,试图统治整个小亚细亚地区”。次日,《》又刊载了题为“泛阿拉伯者”的短稿,在塞尔登的基础上,称“泛阿拉伯主义运动”为“沙文主义”(chauvinism)。可见,“泛阿拉伯主义者”的统一诉求,被描述成了地区扩张的野心,并伴随狂热的排外情绪。
后来,巴勒斯坦问题的持续激化,以及很多美国人对犹太复国主义者的偏向,也在滋生类似的看法。1936年12月,美国学者麦考恩(C. C. McCown)接受《洛杉矶时报》采访时,站在英国和犹太复国主义的立场上,指责阿拉伯人“愈发喜欢叛乱与暴力”,并渲染道:“7千万阿拉伯人和2.5亿对耶路撒冷的关注……使得巴勒斯坦正被一个阿拉伯帝国(an Arabic empire)所包围。”1938年9月,《》在报道巴勒斯坦局势时,也加了一句带有明显立场倾向的“编者按”: “泛阿拉伯主义与泛主义目前搞的血腥冲突,已经导致圣地数千人的伤亡……”
说到这,就要谈谈“泛阿拉伯主义”(Pan-Arabism)与“阿拉伯民族主义”(Arab Nationalism)这两个概念之间的区别。任何概念在实际使用中,都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定义。有些人就经常把“泛阿拉伯主义”与“阿拉伯民族主义”等同起来。例如,1937年7月《》的一篇文章就概括道:“重视泛阿拉伯主义的人大可分为两类。第一类人担心阿拉伯民族主义运动威胁西方的利益。第二类人信奉伍德罗·威尔逊的理念,认为应该给弱小民族自治。”但另一些人坚决区分这两个概念,尤其是对“泛阿拉伯主义”或“泛阿拉伯”字样予以污名化处理,以区别于所谓“正当的阿拉伯民族主义”。
1943年10月,美国历史学家卡迈克尔(Joel Carmichael)在《外交事务》(Foreign Affairs)上撰文认为:“只有统一才能让阿拉伯人在世界舞台上成长起来,好让他们走出战争的残骸。”但他认可的“统一”是有限度的。卡迈克尔希望阿拉伯国家组成“近东联邦”(a Near Eastern Federation),但要保持各个国家的“内部自治”,因为这是“最切实际的”。至于“泛阿拉伯主义者”所憧憬的“阿拉伯帝国”,在他看来则是“极端”和“虚妄的”。因为“泛阿拉伯主义者妄图重建阿拉伯帝国,打败异教徒”。
可见,吉本与卡迈克尔都对“泛阿拉伯主义”采取了污名化的定义,区别于他们所认可的“民族主义”与“统一”,其实质就是试图按照西方的标准与理念,规训阿拉伯人的统一运动。再回到本文开篇提到的1958年夏季。时任美国中情局局长艾伦·杜勒斯就认为美国可以与中东的“民族主义”和解,但“泛阿拉伯主义”却是反西方、反以色列的。美国共和党成员马丁·大卫(Martin David)也明确反对将“民族主义者”混同于“泛阿拉伯主义”。他在《纽约先驱报》发表的文章指出:“民族主义者”维护本国“自由”和“人民福祉”,“尊重本国与别国的关系”;而妄图统一所有阿拉伯人的“泛阿拉伯主义者”,犹如十九世纪沙俄推行的“泛斯拉夫主义”。所以,在概念的实际运用中,英文“泛阿拉伯主义”(Pan-Arabism)或“泛阿拉伯”(Pan-Arab)字样的意涵,往往带有强烈的负面意涵。而经常被对译成“泛阿拉伯主义”的العروبة一词,在阿拉伯语中经常用来形容阿拉伯人心心相印、肝胆相照、同舟共济的民族凝聚力,带有鲜明的正面色彩。所以,这两个词在对译时,要格外小心。
1958年12月,阿联总统纳赛尔发表公开声明,指责叙利亚破坏阿拉伯统一,并以13世纪的鞑靼人(蒙古人)比附苏联,反苏倾向十分明显。(参见拙文《双拳出击:埃及总统纳赛尔如何对抗十字军和鞑靼人》)1959年1月,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一大发表讲话,指责阿联为打压当地而采取的种种“反动”措施。3月,伊拉克北部城市摩苏尔爆发武装暴动,很快遭到政府军与伊拉克的联合。半年多前,还被纳赛尔吹捧的伊拉克总理卡塞姆,此时已经在阿联的官方舆论中成了苏联的代理人,阿拉伯统一的破坏者。
其实早在这之前的若干年里,纳赛尔就频频表现出对埃及、叙利亚的警惕与打压,也担心苏联向叙利亚、也门的渗透。所以,自从纳赛尔掌握埃及权力后,美国舆论中既有人担心纳赛尔在苏联的帮助下建立“阿拉伯帝国”,但同时也有人注意到双方潜在的矛盾。1956年3月,埃及已因捷克军购案、中东防务、犹太复国主义、苏伊士运河等问题,与美英法三国的关系非常紧张。在此背景下,美国著名的媒体作家卡拉瑟斯(Osgood Caruthers)在《》上发表文章,题为“埃及试图打造阿拉伯帝国”。卡拉瑟斯指责纳赛尔对抗西方,接受苏联军事援助,并“试图在这里创建一个阿拉伯大国。”但卡拉瑟斯也注意到纳赛尔追求的“阿拉伯帝国”不仅仅反对西方帝国主义,而且也“”。
纳赛尔对苏联态度的强硬转变,按说是符合西方冷战立场的,也得到了美国朝野很多人的承认,但为什么没有因此赢得美国舆论广泛的赞誉与肯定?从现实主义的逻辑解释,是因为纳赛尔对其他阿拉伯国家和地区的“霸权扩张”威胁了西方的石油利益、国际交通线、美国友邦的安全、美国对中东的主导权,还有以“主权国家”为元素的国际体系……。当然,我们也不忽视文化的作用。“基督教文明”与“教文明”之间长达1000多年的“文明冲突”,不管是否存在于客观的历史事实,但至少是存在于很多人主观的历史记忆里。而纳赛尔就刺激了西方世界的这种历史记忆。
纳赛尔的成就,离不开对教的敬畏。的确,他的平民底色与革命理念,迎合了社会底层群众的反抗精神,但并不意味着对传统与信仰的背弃。纳赛尔上台不久后,就以自己的名义发布了一本小册子——《革命哲学》。他不但呼吁阿拉伯世界的团结,也呼吁世界的团结。这就刺激了西方舆论的神经。苏伊士运河战争爆发前夕,就有人致信《》编辑部,指责纳赛尔“正在寻求一个阿拉伯-非洲帝国”,并控诉他“到处支持极端主义者对付理性的民族主义领导人”,而“非洲人不一定都是阿拉伯人或,也未邀请埃及的干涉”。这无疑是通过与非的对立,将纳赛尔塑造成了世界的扩张者。
在中东与欧洲的交往史中,战争自然无法回避。但如何建构对战争史的记忆,会深刻影响人们对于“他者”的认识。在今天的美国舆论中,仍然有人在片面渲染对世界的负面记忆,并将这种狭隘的历史认识,作为干预中东内部事务的根据。近年来,美国朝野就有很多人把自己对于奥斯曼帝国“对外扩张”、“对内压迫”的片面记忆,延伸到了现实的中东政治。当然,土耳其与其他地区国家之间的是非恩怨也极其复杂。但美国舆论的这种声音,恐怕也折射出警惕中东地区整合的一贯心理,至少很多阿拉伯人是这么看的。基辛格在2012年3月在《》发表的文章所言:“半个多世纪以来,美国对中东政策有几个关键的安全目标:阻止任何一个地区大国成为霸权(hegemony)……”。“霸权”与“统一”其实往往都是对整合与凝聚的表述,区别在于感彩上的截然相反。所以,基辛格这句话就被当今的阿拉伯历史学家萨瓦努(محمد شعبان صوان)当作“西方破坏我们地区统一与复兴”的罪证。